在上医创建97周年华诞的喜庆日子里,朝气蓬勃的青年学子在美丽的校园倾情演绎上医院歌。尽管这美妙的旋律在上医的师生、校友中传唱多年,但对这首上医院歌的来龙去脉一直没有弄清楚。
最早叙述上医院歌来历的是一位上医的老教工沙印江。沙印江1914年生于上海,1931年进入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工作,1933年8月考入国立上海医学院,任院部文书组文书员。以后一直在学校教学管理部门供职,直至1984年退休。1996年7月沙老写的一篇回忆录《上医校歌的来龙去脉》,刊登于1999年4月《上海医大报》。他回忆道:
1935年,颜福庆院长感到作为一所独立学院,应该有一首好的院歌,用以鼓舞人心、团结师生、共同前进。征求院歌的消息,不久就在院内传开来了。就在这当儿,著名职业教育家黄炎培先生患急性阑尾炎住进我院教学医学院原红十字会第一医院(华山医院前身)。颜院长同黄本来相熟,黄有病住院,自当热情相助,安排外科主任任廷桂教授负责主刀,在医疗护理和生活等方面多予关心。手术很成功,一切都很顺利,黄的健康一天天恢复,黄深为感激。颜院长见缝插针,不失时机地请黄写院歌,黄非常高兴,没几天在病床上就把院歌歌词写好了。
但由于沙印江老人年事已高,对黄炎培创作上医校歌的具体时间语焉不详,以至于2000年时任上海医科大学校长姚泰在《中国校歌大系》(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8月版)撰文:
1935年前后,创作《国立上海医学院院歌》,定为校歌传唱。据传,此歌乃学校的创始人、院长颜福庆教授请爱国民主人士、著名教育家、诗人黄炎培先生作词,由当时的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音乐教师徐希一谱曲。
2024年清明假期前后,笔者花了十几天时间,翻阅了1935年《黄炎培日记》以及1935年12月4日刊于《国讯》上的《断肠续命记》等大量材料,终于将黄炎培创作上海医学院院歌前后故事梳理清楚。
盲肠炎腹痛,入住红十字院
1935年8月24日星期六下午5点左右,黄炎培在办公室应《国讯》主编要求,写一篇《青岛瞥记》。
忽然来一个寒噤,不行!不行!电扇让它休息了罢!好得识趣的残阳没精打采地下山去了。忽然腹微微痛,痛,不行,不行!秃笔让它和我同样的睡觉去罢!掏出时计一看,长短两针重叠着,正是八月二十四日下午六时三十三分。
赶到家,倒头便睡。冷,热,一前一后,有秩序地来临,腹还是痛。
黄炎培平时不太多生病,“稍有不适,守着惯用而有效的秘诀,尽量地睡。睡一夜不够,再睡半天、一天。大概小小的不适,总不是靠什么药来医好的,总是把‘睡’来医好的。睡罢!”
可是到第二天,黄炎培还是感到腹部疼痛,赶紧电话召其外甥张仲明医师来诊断,他说:“怕有盲肠炎嫌疑。且待验一下血。”当天下午,朱仰高医师前来,黄炎培花了6块钱验血。验得每cc含白血球12000+,平常8000。
张仲明医师再来诊,认为盲肠炎嫌疑更重。但有一点,左足不能伸直,是盲肠炎的特征,黄炎培却屈伸自如。有规律的一冷一热,冷得发抖,热得狂出汗,倒很像疟疾。黄炎培联想起十八年前,曾在北京闹过一场很严重的恶性疟疾。难道是老毛病发作么?他自言自语道。
红十字会第一医院副院长乐文照
(照片由复旦大学档案馆提供)
8月26日,红十字会第一医院副院长乐文照医师亲自过来会诊,诊断大致与张仲明一样。同时乐文照劝他到医院去仔细检查下。如果是盲肠炎,不论昼夜须立刻开刀,所以有住院的必要。黄炎培觉得乐文照此话说得有理,并且家人都很支持他住院,于是立排众议,在当天下午二时立刻入院。
黄炎培对待住院,自有一套规则:“我向来订下一种不成文的患病延医单行规则。医师非有深切的交情,决不请他诊治。因为我的感觉,医师治病有效,靠他亲切而用心的部分,比靠他本领,总要占到百分之五十以上。这当然是不通的理论。假如我做医师,替人看病,决不该讲交情。可是我做病家,不敢不请有交情的医师,到底不肯把自己的性命做理论的牺牲啦!我入红十字会第一医院,在病的过程中,很多人反对,我却断然不疑,就为院长颜福庆博士是我多年的朋友,而副院长乐文照医师又是我所熟识而佩服的缘故。”
中国红十字会第一医院正门
(照片由复旦大学档案馆提供)
黄炎培当天日记载:午后二时顷,以病车载往海格路红十字会第一医院。一进医院大门只觉得人山人海、房屋实在太少,病人实在太多。乐文照副院长好不容易替黄炎培设法搞到一间头等病房,是二楼二十七号。这个房间大概只有十来英尺宽,十七八英尺深,只有一门一窗,窗还是面西的。八月秋天天气本来就很酷热,到下午更热得要命。到了晚上,蚊虫飞来又多又大,黄炎培想起川沙乡俗谚语“八月八,蚊子大如鸭”。
黄炎培住院后,从此一天一天,寒热总是循环交替着。肚子上放置了冰块,整天整夜似痛非痛。别人看他,总是半眠半醒、昏愦糊涂的样子。他自己只觉得全部身体沉浸在“汗海”中,心头却非常清楚。当时对于开刀问题,他握定方针:非必要,决不孟浪;是必要,决不游移。
医师天天做化验、研究,劝他开刀,但不敢断然相劝。因为还没有百分之百认定盲肠炎。
8月29日下午,医院特地替他延请一位擅长割治盲肠炎、曾治过两千盲肠炎病者的外国人白良知医师来会诊。诊断结果,认为盲肠炎的嫌疑很大,可是即便是盲肠炎,今天尚无割除之必要。
托命医家,决计开刀
从此,黄炎培寒热慢慢地停止了。腹痛因冰袋掩护过久,他也不很感觉得了。这几天来的饮食,他只喝了些稀薄的粥汤,牛奶也在禁吃之列。到31日晚上,他自认为可以稍许解放些,就喝了半杯牛奶。但是突然感觉不好了,腹部闹了一夜的不适。因此,他内心决定,开刀罢!大有“孤意已决,卿勿多言”的坚定。
原来,他对于盲肠炎必须割治,是早已认识而且有过经验的。他的大女儿黄路路,六年前就在南京割过的。女婿张心一也在美国割过的。两个人都是割治良好,所以他对于开刀毫不感觉是一件危险的事。等病好以后,他才知道到底是不可轻视的!
9月1日,终于熬到天亮了。第一个来看他的就是其女儿黄路路,他对她说:“今天是星期天,你去找医师,找到了,对他们说‘我决计开刀’,就开罢,如果他们不反对的话。”
上午九时半左右,黄炎培被推入手术室。医院上下高度重视,院长颜福庆,副院长兼内科主任乐文照,医师董秉奇、邵幼善(外科住院主任)、王锡平、郑应时、俞松文等七位医生都在现场。
颜福庆
(照片由复旦大学档案馆提供)
对于开刀,黄炎培事后才知道中间还经过许多曲折故事。医院做大手术,按惯例须家属在志愿书上签字。他夫人王纠思听说要开大刀,万分忧惧,不许她次子黄敬武签字,后来还是通过穆藕初诸老友来劝慰才签字。黄炎培永远记得:那天是九月一日,他“对于不主张开刀和主张开刀的,却同样的感谢。因为她和他们都是很至诚地爱我啦!”
开刀前,护士先让黄炎培换好了特别的衣服,把腹部刮得精光,像杀猪褪毛,把眼睛也遮蔽了。他被抬进手术室,只听到脚步往来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环绕其左右。黄炎培事后才得知主持开刀的是一位年轻的董秉奇医师[董秉奇(1900—1955),男,出生于湖北省天门县,1918年考入长沙市湘雅医学专门学校预科,1924年毕业,1925年到协和医院外科任住院医师,1930年任外科住院总医师,次年任外科讲师,1932年去美进修,并获哈佛大学医学院医学博士学位.1934年受聘上海医学院任外科教授,红十字会医院——上海医学院附属教学医院外科主任。参见金铮主编《20世纪中国医学首创者大辞典》,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67页。沙印江回忆安排外科主任任廷桂教授负责主刀,有误]。黄炎培外甥张仲明因具有医师资格,特许旁观。
十时半,医生用局部麻醉法,从脊椎打进一针,也不觉得什么,只听得刀剪声清脆而繁忙。那时候,黄炎培正在想发明麻醉剂的,尤其是那位发明局部麻醉剂的真是大有功于人类呀!
“黄先生,好了,没有事了。”一听这句话,他们忙碌了一阵,就把黄炎培抬回到病房,每四小时,给他打一次针,说是强心针。还从他两个大腿上打下很重的盐水针。注入了1600cc(480cc=1磅)的盐水,从此真进入了昏愦糊涂的境界了。
事后,据张仲明告诉黄炎培,肚皮剖开时,盲肠早没有了,只见一包脓浆。幸亏外面还包着,脓虽溃而没有散。如果脓包一散,那就不可收拾了。早几天,张维医师和卫生局李廷安局长来看他。出院后,职教社同仁问张医师这病有没有危险?他说:“开刀开得早,盲肠没有腐烂,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开得迟,腐烂了,倒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危险。”因此,凡是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的,都着急得不得了,尤其急煞了他的外甥张仲明。
黄炎培自从开了刀,整天整夜在昏愦糊涂中。验血,每cc白血球增多至16000。温度摄氏表高至三十九度五。脉搏,常人每分钟七八十,他多至一百四十。呼吸,常人每分钟二十,他多至四十,喘得几乎不能接气。常常作谵语,他却很清楚地听人家说:“病人在说昏话了。”原来病房已经在三十日那天从二十七号转来三十号,面积较前大一倍。
那一天一夜情形,大家简直认为凶多吉少。尤其是张仲明暗中着急,不敢告诉家人。
42天精心护理,顺利出院
9月2日,即开刀后第二天早晨,黄炎培热度忽然地降低了,呼吸和脉搏也都缓和了些,竟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居然逃过了第一道术后死亡关。
原来在黄炎培开刀以后,医生吸去了脓水,并没有缝口,就把成卷的纱布向创口内塞了三卷,把肚子捆好就算了。从第二天起,每天上午九时、下午四时左右,董医师亲自来洗创口,换纱布,而每天脓水总是流个不止。到第四天,发出臭恶的气味,肠破,粪秽从创口流出来。大家又惶恐紧张得不得了。经过董医师手术,虽然好了,可是脓水还是一天一天流着。每天热度总是往来于三十八九度之间。但黄炎培心头却格外清楚了。
每天,董医师来,用玻璃管从创口取脓水,把很长的钢钳插入创口,四面搜觅暗藏着的脓包。直到第十四五天,从肚角极深弯曲处搜得两个脓包,吸出了臭秽难闻的脓水。从第十八天起脓水总算没有了,寒热也就停止了。从此一天一天创口内的肌肉充满起来,精神逐渐回复起来。到第二十八天才可以起坐,用两人扶着练习行走。可是黄炎培两腿只剩下皮包骨了。牙齿不能嚼物,怕冷,怕热,怕硬。睡时起身,坐时躺下,均感头晕目眩。在病厉害的时候,眼睛看不清普通书报上的文字。
10月7日,黄炎培在住院第四十二天后出院,他的腹部创口由深而浅,由面而缩为线,由线而缩为点。
事后,黄炎培问董医师:“我病经过危险么?”董说:“自然危险。”黄问:“是否危险在肠破,粪秽外流的时候?”董说:“不。这只须没有他病,像痨病之类,肠口自然会结疤的。最危险要算在开刀后第一二天,如抵抗力薄弱,那就难说了。”黄炎培事后了解到,乐文照医师检查结果,断为他的心脏很强没有病,肾没有病,肺没有病,肝没有病,病就只是盲肠,所以这才是最大的关键。
黄炎培事后总结道:有一点很难得,从发病日起,没有受过剧烈的痛苦。不仅开刀剖腹没有觉得,就是天天换药,董医师用长钳向创口里搅,还用三个指头向肚子里挖,让他吓得要命。恐慌的心理,到底为好胜的心理战胜,他从来不作一声。可是痛苦,终算没有,这不能不想到董医师的胆大心细,大概没有碰到交感神经的缘故。
1935年10月,黄炎培大病后留影
那天出院时,黄炎培还特地拍照留影。照片刊登在1936年5月生活书店出版的《断肠集》扉页上,他在照片下面还刻骨铭心地题写道:黄炎培大病后留影,民国廿四年十月。
感恩上医,开刀后第三天创作院歌
9月3日,即开刀后第三天的晚上,为了感谢医院医护人员对他的特殊照顾和待遇,黄炎培在病榻上创作了一首中山医院学院院歌,“对几个月前颜福庆院长的委托,总算交了一本卷子”(沙印江回忆颜院长见缝插针,不失时机地请黄写院歌,不确)。
笔者翻检《黄炎培日记》,在5月18日记道:“八时,新之家会商鸿英向医会借款事。”晚上,“交鸿英借款公函于颜福庆”。过了三天,在5月21日记道:“颜福庆来,鸿英租地事了结。”原来是黄炎培为筹划鸿英图书馆之事,请颜福庆帮忙。颜福庆大概在这个时候,请他来写院歌。后来几个月,黄炎培经常去外地参观访问,无暇完成颜福庆所托写院歌之事,一直牵挂于心,于是住院开刀后第三天,激情创作上医院歌。
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
神益清,但热高,脓流如故。夜作歌:
中山医院学院院歌
人生意义何在乎?为人群服务。
服务价值何在乎?为人群减除痛苦。
可喜!可喜!病日新兮,医亦日进;
可惧!可惧!医日新兮,病亦日进;
噫!其何以完我医师责任?
歇浦兮汤汤,古塔兮朝阳,
院之旗兮飘扬,院之宇兮辉煌,
勖哉诸君!利何有?功何有?(注)
其有此亚东几千万人托命之场。
(注)院训: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对照原稿,后来传唱的歌词有两处修改:“为人群减除痛苦”改为“为人群灭除病苦”,将为医、为人民消除病痛的意义提高到人生意义和人生价值的层次上衡量。“完我医师责任”改为“完我医家责任”。“医家”与“病家”相对,“医家责任”四个字,与颜福庆在中华医学会首次大会的演讲有异曲同工之妙。歌词有诗的韵律,朗朗上口。上半段的一“喜”一“悲”将医学与疾病的辩证关系说了个透彻,闪耀着作者思辨的光芒。下半段两组排比句,慷慨激昂,结尾宣示的医学院不谋功利,只是千万民众的“托命之场”,更是铿锵有力,至今读来犹感亲切。
黄炎培开刀住院期间,颜福庆院长每天来看望,据9月12日记载:颜福庆(天天来视,今日赠橘子、葡萄汁两瓶)。从开刀之日起,始聘护士,日班李澄钰女士,夜班张志光女士(戈登路大裕里七六九弄十号,电话:32287)。日夜轮流服侍。医师验血、验便溺、注射这样那样,忙得不停。夫人王纠思、妹冰佩、惠兼,次子敬武、女儿路路、小同,日夜轮流守着。从入院之日起,每天总有一二十批亲友来看望他。
黄炎培住院期间,每天创口脓水总是流个不止,寒热总是不停。外边许多好友,惶恐之下,不免怀疑到医师的手术和医院的水平。黄炎培通过住院的切身体验,“深深地信赖着颜院长、乐副院长和董医师,很坚决地把生命全交托与他们”。
黄炎培住院42天,里里外外许多家人陪着他,许多亲友探望他,搅得全院为平时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上自院长、医师、护士、职员下至工役,一方根据他们自发的热诚,一方接受了外面的兴奋,个个全神贯注着。黄炎培自认为他的大难不死,至少有一大部分受这种氛围的影响。
黄炎培因这次经历42天的医院生活,对于颜院长、乐副院长、董医师、其他医师和护士、职员、工役实在万分感谢。黄炎培住院期间和出院后,还特地赠送护士张志光女士诗四首。出院后,11月19日,特地书写“断肠续命”四个大字,制成匾额,赠送红十字医院,做个纪念。黄炎培对于这次阑尾炎住院开刀42天经历,一直难以忘怀,他在1936年5月出版的《断肠集》目录页中记道:民国廿四年四月五日扫先人墓诗:亖载深埋骨,孤儿老断肠。不到五个月,阑尾发炎,有《断肠续命记》之作。因辑是年所作文及诗之一部,命曰《断肠集》。
《断肠集》封面
总之,黄炎培创作上海医学院院歌,是在1935年9月3日,他因盲肠炎入住红十字医院开刀后第三天,亲身感受到颜福庆院长等医务人员的精湛医术和医护水平,在颜院长委托几个月之后,用生命体悟激情创作了这首庄严和谐、含意深邃并结合上医院训思想的歌词。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退休教职工工作处处长兼老干部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