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局、国家疾控局联合发布《关于表彰全国卫生健康系统先进集体、先进工作者及“白求恩奖章”获得者的决定》。上医1998届校友,西藏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党委副书记、院长、主任医师格桑顿珠获得“白求恩奖章”,这也是中国医疗卫生系统的最高荣誉之一。
格桑顿珠三次外出学医,三次选择回藏,用坚守诠释“为人群服务 为强国奋斗”的上医精神。
1993年,在定日县珠峰脚下一个偏僻小山村,结束高考的格桑顿珠在家中等待录取结果。格桑顿珠报考的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那年在西藏只招收两名学生。看到班上同学都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他有些绝望:“我想我是不是被淘汰了。”
8月的最后一天,日喀则市教育局发来电报:格桑顿珠同学,你已被上海医科大学录取,请尽快领取录取通知书。原来,由于家在县城,他的录取通知书一直被所在地级市的教育局保存。
那封录取通知书是他学医的起点。此后本硕博近二十载,格桑顿珠三次外出学医,三次选择回藏。目前,他是西藏唯一拥有博士学位的神经外科医生,并于2025年4月获得“白求恩奖章”——这是中国医疗卫生系统的最高荣誉之一。回看来路,格桑顿珠每一次回归,留下的不只是从山间少年到学科拓荒者的足迹,也是西藏神经外科破冰的轨迹。
启程
高考通常被认为是普通人改变命运的重要机会,而对于格桑顿珠来说,转折或许发生在更早以前。
格桑顿珠自小随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小学高年级段才开始接触汉语。1984年12月,《教育部、国家计委关于落实中央关于在内地为西藏办学培养人才指示的通知》发布,内地兴办西藏班(校)工程正式启动。这意味着正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格桑顿珠将有机会走出大山。
小学毕业,格桑顿珠以定日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南昌市第十七中学。在西藏班就读期间,数学是他的强项。在一次面向全校初一学生的数学竞赛中,格桑顿珠作为西藏班唯一的选手,夺得全校第一名。
不过,汉语是格桑顿珠的弱项。刚进入初中时,格桑顿珠不会写自己的全名,只会写“格桑”,不会写“顿珠”。新的作业簿发下来,在封面写“年级”二字,他要跑到教室门口抄班牌上的字。语文作业本上,能写几个汉字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光荣的事”。面对这样的困难,格桑顿珠没有退缩。他一步一个脚印,开启了在内地的求学生活。
求学的路并不好走,尤其是中学毕业后,离开了西藏班的生活老师,他一切都得靠自己。20世纪末,西藏每天仅有两、三趟航班进出藏,不懂如何买机票的格桑顿珠花了一个星期才抢到机票。飞往成都后,他还要再坐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硬座。
幸运的是,这条路也充满了善意。一路颠簸抵达上海时,已是晚上八九点,迷路的格桑顿珠被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送到了上海医科大学校门口。班长马勤运把他接回宿舍时已是夜里十点多,同宿舍的伙伴都还在等他。
▲格桑顿珠(后排左三)和大学班级足球队合影
正式开学第一天,格桑顿珠就被震撼了:“临床医学招5个班,光是我们班就有一群状元!”晚上七点半后,教室坐满了自习的人,很多自习室直到凌晨两点仍灯火通明。上医不缺努力的人,更不缺努力的聪明人,这一点就连老师也不例外。格桑顿珠回忆,上医的老师不仅治学严谨,一年到头也几乎没有周末,每天早上都会到病房看看。
大学课堂上,“汉语都没过关”的格桑顿珠要比其他同学付出更多努力。班上“状元”同学们文化基础本就更好,语言也没有障碍,问题基本都能当堂解决。格桑顿珠汉语理解能力弱,一堂课下来“感觉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课后,他常常要下很大功夫自学,才能勉强跟上班级进度。
上医对英语要求高,可格桑顿珠高中才开始接触英语,从最简单的ABCD学起。他依稀记得,三年速成的英语在高中的考试中仅拿到27分。刚收到大学英语课本时,格桑顿珠觉得那是一本天书。医学英语本就有大量专业术语,他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you、me、hand和food......整本书我只认识一些基础的单词。”
格桑顿珠想打退堂鼓。他问自己:“怎么办?回去?”可又觉得临阵脱逃太没面子,最关键的是——爸爸妈妈不会给他寄路费。
最终他硬着头皮向学校提出申请,以自学代替统一组织的英语课程。老师同意了。为了能在毕业前达到学校的英语水平要求,课间十分钟格桑顿珠都用来背单词,每周六自行参加校外的补习班。
在上医,5年的努力没有白费。现在,格桑顿珠的英语听说能力虽说不算很好,但足以阅读外文文献。上医严谨好学的学风也形塑着格桑顿珠的职业认知。在担任住院医师的六年里,他几乎没休过假,住得再远周末早上也要过来看看病人,不然心里不踏实。
出去,是为了回来
高中时,格桑顿珠并不想学医,他一直对桥梁、机械感兴趣,梦想成为一名工程师。但父母认为当医生可以更好地照顾家人,还可以救死扶伤、造福众人。虽然对医学还没有清晰的认知,格桑顿珠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将上海医科大学作为第一志愿。
正式学医后,医学的价值才在他心中逐渐浮现。格桑顿珠回忆起年幼时外公外婆双双离世,发觉他们都并非患了大病,只是未能得到合适的救治。
本科毕业那年,上医学生的就业环境非常好。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选择在上海发展。格桑顿珠也曾和父母说,自己想留在上海。父母则表示反对:“你是政府花了很多钱给西藏培养的,必须要回来。”鲜少与父母产生争执的格桑顿珠再一次选择顺从。于是1998年的夏天,格桑顿珠在上海火车站与同学们相拥告别,以一首“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踏上了回西藏的路。
▲格桑顿珠本科毕业
格桑顿珠在西藏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后简称“二院”)各科室轮转一年,最终定在外科。当时二院外科分类笼统,能做的手术也仅限于外伤、车祸导致的颅脑损伤等,无法完成更精细的神经外科手术。
西藏高原是脑血管疾病的高发地区,这是神经科常见的疾病之一。然而,由于当时西藏医疗设备匮乏,脑血管病的救治面临阻碍。根据2000年蒲智在西藏医药杂志发表的期刊文章《西藏脑血管病外科治疗现状》,拉萨地区脑血管病住院病死率为43.12%。在1994年以前,西藏还没有一台全身CT机,与内地相比落后15年以上。
医疗资源不足之外,专业人才储备的薄弱同样制约着诊疗工作。格桑顿珠回到西藏时,全区受过专业培训、专门从事神经内外科工作的医生不足10人,更别谈经验丰富。面对临床上的种种悲剧,格桑顿珠有时感到无能为力。
他暗下决心,要出去深造。全国硕士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要考英语,格桑顿珠“做梦都梦见在背单词”。2002年,他如愿考中,师从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神经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主任赵继宗,主攻神经外科专业。2007年,格桑顿珠考取博士研究生,就像上医院歌中所唱的那样——医日新兮,病亦日进,他第三次走出西藏求学。此时,西藏还没有一位外科博士。
读博期间,他延续了硕士期间对出血性脑血管病规范化治疗的研究,制定一整套术后用药治疗指导方案,博士论文被选为第八届亚洲神经外科年会上的报告论文——这是西藏神经外科界在国际学术会议上的首次亮相。
37岁,格桑顿珠博士毕业。作为履历丰富的医学博士,又是名师徒弟,他有大把机会留在北京或其他内地城市。导师赵继宗曾向他表示,如果愿意留在北京发展,可以为他提供资源。格桑顿珠则说:“在北京,多一个、少一个博士无关紧要。但您的一个博士回到西藏,不敢说对西藏有多大作用,对我的单位绝对会有很大推动。”
“不识字”的西藏少年悄悄记下了当年西藏班教室黑板上方的大字——“努力学习,建设新西藏”。
救人,救更多人
学成归来,格桑顿珠想在西藏打造一艘“高原神经航母”,即一个西藏神经中心,集神经外科、神经内科、神经重症、神经介入、神经康复、高压氧舱脑神经复苏及高原神经疾病研究等于一体。
想让神经外科落地生根,必须组建一支技术精湛、团结协作的队伍。为此,他开始“招兵买马”。每年,他都会对来轮转的新医生格外关注,时常向其他科室的医生打探情况。为了“收买人心”,格桑顿珠请看中的医生吃饭,边吃边讲故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医生同意了,他还要跑到院长办公室反复沟通争取:“院长啊,这小孩是干神经外科的料,必须定在我们科。”直到收到肯定答复才罢休。
“我就这么慢慢把团队组建起来了。”现任二院院长格桑顿珠语气中透露出得意。
2014年上半年,二院推进内部科室调整的过程中将结核科整合进西藏自治区第三人民医院,为神经外科的科室腾出空间。同年9月1日,西藏自治区第二人民医院神经外科正式独立建科。
建科那年,格桑顿珠在赵继宗院士的指导下完成了一台脑膜瘤切除手术。患者来自格桑顿珠老家,在发现视力模糊后找到了他,检查发现因视交叉神经前的脑膜瘤,导致其视力受损。在定日县,尤其是格桑顿珠老家所在的村镇,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他的电话号码。乡亲们来拉萨看病时总先到他这里,即使在别的医生那得到诊疗方案,也总会找他再次确认。
这台手术持续了七个多小时,格桑顿珠非常紧张,最害怕的是患者在手术过程中大出血。术后,格桑顿珠在患者眼前比划:“看得见我的手指吗?这是几根手指?”听到患者正确回答,他的心才踏实下来。这是西藏首例巨大脑膜瘤手术,结果很成功。
▲格桑顿珠在手术中
2017年6月,他向院里正式提出“高原神经航母”计划。在那份共21页的PPT最后,格桑顿珠写道:“期望我院各管理层的同志们敢管敢想。”
升入医院管理层后,他成为了那个“敢管敢想”的人。二院飞速成长着,医院的核磁共振仪数量从0到1,检验科可检测的项目由五年前的不足一百个上升至如今的三百五十个。血液透析室完成升级,二院的内、外科分别由原先的两大系统,拓展为四大、三大系统。
与此同时,格桑顿珠愈发忙碌,离一线诊疗越来越远。办公室进门的小白板上,写着他每周的日程,仅能在每周三坐诊半天。为了让复诊的病人找到自己,他索性将院长办公室开辟“第二诊所”,让病人直接到办公室看诊。
从前,除了日常坐诊,格桑顿珠还常常到基层义诊。很少有人记得,格桑顿珠的第一条朋友圈发自那曲地区嘉黎县忠义乡,2013年7月23日晚上19点,结束了一天巡诊的格桑顿珠发图配文:和群众生活在一起,周围美景不断,累也心旷神怡。
▲格桑顿珠拍下的忠义乡景色
▲格桑顿珠在基层义诊
这几年,格桑顿珠的朋友圈只能看到医院各项动态的转发,文案配上几朵经典玫瑰花,似乎不再同从前般鲜活亲切。
但他其实从未改变。更多想法在他脑中:尽快成立胸肺外科,让西藏的肺结核患者不必再跑去成都做手术;引入脑机接口,让偏瘫的农牧民可以再次自如地活动身体;引进5.0核磁共振仪,打造西藏的癫痫中心,从源头上减小高海拔地区频发的癫痫病对当地居民的伤害......
从医疗一线到医院管理层,这是一条从救人到救更多人的路。
参考资料
1.蒲智.西藏脑血管病外科治疗现状[J].西藏医药杂志,2000,(02):35-36+46.
2.黄少微,曹骁勇.内地西藏班教育三十年回顾与展望[J].民族论坛,2014,(02):110-112.DOI:10.19683/j.cnki.mzlt.2014.02.024.
3.格桑顿珠.在雪域高原守护生命[J].中国民族教育,2015,(Z1):26-27.DOI:10.16855/j.cnki.zgmzjy.2015.z1.007.
4.复旦卿云歌公众号:《格桑顿珠校友在2018届本(专)科毕业典礼上的讲话》
https://mp.weixin.qq.com/s/1zqyKuoAXqPbqpUfPfRaxA
5.复旦大学校友会官网:《98临床医学格桑顿珠:奉献雪域高原 勇攀医学高峰》
https://alumni.fudan.edu.cn/60/6d/c14609a155757/page.htm
6.金台资讯:《“中国好医生” 格桑顿珠:26载坚守诠释医者仁心》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810774984774714481&wfr=spider&for=pc
文中图片皆来源于受访者